从天堂来的孩子
如果你曾经到过这个北方的小城,你一定看到过这个孩子。他看上去大概有十五六岁,穿着很不合身但是很干净的衣服和鞋子,红彤彤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每天用极轻快的脚步穿行在大街小巷,象微风一样从每个人面前掠过。
走路的时候,他的嘴里总是哼唱着什么歌儿,声调忽高忽低的,唱得那么开心。有时嘴里会念念有词,象是和什么人说着话,有时会咯咯地笑。每当迎面走过的行人看他的时候,他都会用极清脆极乖巧的嗓音喊道“叔叔!”、“爷爷!”或者“姐姐!”、“阿姨!”,但是他的脚步并不缓下来,不等对方有反应,已经轻快地笑着走过。
我相信不管有多忧郁的人在看到他的时候都一定会有哪怕几秒钟的开心,就象一缕阳光突然照进了黑暗的屋子。尽管小城的居民们在他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总是说“这个傻子!”。
他每天在大街小巷捡拾人们丢弃的废纸片和废纸箱,整整齐齐地捆成一捆,傍晚的时候送到沙河边上的一个收购站,黑胖的女老板接过来就扔在废纸堆上,然后塞给他几块钱。
小城里所有人都见过这个孩子,但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因为一个傻子的存在对于所有人都没有什么意义。
市场外面的空地上有几个废弃的货架,有时候他唱着歌儿走过这里的时候会有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蹲在上面,有的穿着校服,在那里抽烟。他们喊他“傻子,过来!”,他就背着或拎着他的废纸箱轻快地走过去,双腿立正站在那里,象一个接受检阅的士兵,脸上荡漾着不加掩饰的讨好的笑容。有时候他会给他们表演“飞”,他把两支烟插在鼻孔里,在空地上转着圆圈奔跑,两只手臂象翅膀一样上下挥舞,红彤彤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当他们开心地大笑的时候,他会显得极其骄傲和满足。
在马路上,他习惯捡起他看到的每一样垃圾,尽管大多对于他也没有用处;他习惯用脚尖把马路上的小石子儿小心地踢到路边上;他还习惯用手掌把每一个停在路边的车子的观后镜擦得干干净净;如果他看到一样躺在马路上的他认为不是垃圾的东西他会拿起来大声吆喝,如果没有人理睬他会坐在那里守到天黑。总之他做的都是作为一个傻子应当做的事情。
我几乎每天会在路上遇到这个孩子,他清脆的喊叔叔的声音每天一到两次地扎进我的耳朵里,而我也如所有的小城居民一样,从来没有答应过。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有一天会为此而懊悔,而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为此懊悔的也许不只我一个,还应当包括小城的每一位居民,尽管没有人愿意承认,我甚至认为我们除了懊悔之外还应当感到羞愧。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半边天空象这个孩子的脸一样红彤彤的。下了班的人们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有不少人提着东西从市场里走出来,市场外的旧货架上照例蹲了几个早退的学生。这个孩子正背了大大一捆废纸箱轻快地走过来,不远处就是他每天光顾的收购站。
突然,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喝醉了一样冲上人行道,轧过一排低矮的柏树墙,向市场冲去,人们惊呼着四散奔逃。
只一瞬间,奥迪挂倒了旧货架,几个学生摔落下来,其中一个挂在了车后,奥迪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拖着他向市场大门冲去,几个提着便宜蔬菜的大妈正谈笑着走出来。在场的人们被惊呆了,有女人尖叫起来,一场惨剧就要发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身影象闪电一样从人们眼前闪过,是那个孩子,被称作傻子的那个孩子迎面扑向了疯狂前进的汽车。那车象一头恼怒的野兽一样扭摆行进了二三十米后停了下来,一捆废纸箱和一个孩子的身体死死地卡住了汽车前轮,一切戛然而止。
现在,小城依然平静祥和,我和小城的居民们象往常一样工作和生活。只是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当我发现车子的观后镜落满灰尘,或是当我的脚趾被一块尖尖的石子硌着的时候,我会想起一个脆生生喊我叔叔的孩子,心里会突然空落落地象是丢了什么东西。我想,在这座小城里应当有很多人有这种感觉,也许是那个住在旧城门里的老人吃力地提着脏水桶的时候,也许是那个看电话亭的女人的报纸被风吹到地上的时候。我还发现那个黑胖的女老板总是在每天傍晚的时候习惯地向市场的方向张望。
有一天我的儿子问,那个唱歌儿的哥哥到哪儿去了?他的妈妈回答说,他到天堂里去了。我说不对,他本来就是从天堂里来的孩子,他只是回到天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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